*跟电视剧出入较大,请不要太过于代入剧情。
初来乍到,请多指教
[1]
上海的夜有那么那么长,空气中都是脂粉味和钞票的甜味,兜兜绕绕,缠缠绵绵。
宁致远透不过气来,从舞厅奔出来,局促地整理着西服。
那年他刚到上海谈生意,意图扎根于此,却与这繁华尘世格格不入。
但很快,又过了一年,他已经能在各个场合游刃有余,庖丁花了半生时间钻研一物,而他仅仅用了三年,就在大上海站住了脚,然后就是八年的风生水起。
[2]
曼丽的眼神矜持而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男人,他的脸笼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,他很英俊,还很有钱,最难能可贵的是,他还有权,如果自己能跟他结婚,那么父亲的生意就可以突飞猛进,可是,她忧伤地想,这可是上海最难搞的男人啊。
想着,她葱白的手指就攀上了自己的脸侧,想着自己天生丽质,信心又充沛了几分。
宁哥,我们去跳支舞吧。她看着滑入舞池的俊男美女,有些兴奋地提议。宁致远终于抽完最后一口烟,他将烟蒂摁灭在妥帖布置的水晶烟灰缸里,站了起来,曼丽惊喜不已,以为他答应了自己的邀请,正欲站起来,却见阿三——也就是宁致远的心腹,拿着张红单子走了过来。爷,单已经买了。
他分明是要走的意思,轻嗯了一声。送曼丽小姐回家去。
他声线很低,很冷,恍若在梦中。
阿三说。请。
曼丽无言,只能将贴身的包包攥在手中,她还能说什么?她只能说,有劳了。
[3]
站在夜色里吹风,把风衣吹的作响。宁致远这些年,已经习惯了将脸变的冷硬,让眼神变得无情。
阿三将那曼丽拜托他带给宁致远的东西随手丢进了黄浦江,连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都没有,他处理完这一切,才缓步到宁致远的身后站定。
夜上海,万家灯火通明,上海是座不夜城,他站在桥中的步道上,黄浦江的水水粼粼地流着。阿三,宁致远叫他,很像吧,她的眼睛。
阿三哪里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,却只能木讷地嗯了一声。
不是,还是差太多了。宁致远不无遗憾地摇摇头,他有的是钱,可是却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,那钱拿来又有什么用呢?倒不如沉了江才好。
爷,十年了,别再折磨自己了,放下吧。阿三是十二岁就做了宁致远的跟班,跟着他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没少干,宁家散的时候,只有他要跟着宁致远,那时候他是第一次看到宁致远的神色如此摄人,后来,他就在不回头了,到如今已经不能再回头了。
宁致远咳嗽了一声,十年了,过几日就是我爹的祭日,我已经十年没有给他上坟了,今年不能再不去了。
[4]
离开魔王岭的时候,总觉得天大地大,各处都是去处,只是为了逃离这一方伤心地。
等真的要回去的时候,从前的事情都成了走马观花,像是大梦一场忽觉醒,不知怎么就上了火车,坐着车厢里,还有人常过来嘘寒问暖,生怕差了他一盏茶吃,就要吃枪子似的。
等到阿武来叫她的时候,他正半醒着在梦里沉浮,他梦到少年时魔王岭的春天,那么美,他在河堤边赶跑了一群小孩,他们正围着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男孩子讨钱花,他还没见过这么瓷娃娃似的男孩,顿时心生喜爱,小孩子总是喜欢漂亮的东西。
后来才知道他是文家的大少爷——文世倾,比他大两岁,文家和宁家势如水火多年,宁昊天却没有阻止他同文世倾交好。
直到一年后,文世倾失踪了。
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魔王岭,文家的大夫人因此被休,同她那苦命的儿子一样消失了。
他那时还拿着文世倾送给他的玉坠子,坐在他们最爱去的那个桃树下哭了许久,最后被管家抱了回去。
-
爷,到了。阿武低声说,不知该不该叫醒他,但是火车是不等人的。
宁致远睁开眼睛,手心已经泌出了一层薄汗,沁的一片,黏腻的很。
[5]
魔王岭走的半空,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人了。
宁致远看着空旷的街道,他在车里,车外是萧条的景色,当年盛极一时的五大香镇共一百二十余香户,败的败搬的搬,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小小的角落,他曾在这里以为自己拥有的是天下。
车在宁府门口停了下来,老宅中常有人打扫,才不至于破败,但分家的时候,几乎把能分的都分了,出了个空壳子,实在是没什么了。
后来文家也败了,文世轩无处可去,他的名声早就是一文不值,宁致远念在他哥哥的份上,也念在他侄儿的份上,命人将宁府的一角打扫出来供他们住着,文世轩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的境地,再也没什么多的要求了。
宁致远身上披了件大衣,皮鞋踩上台阶,阿武替他拿着行李,踏入宁府,这时候正是佩珊的儿子欢儿下学的时间,他由宁致远托了个师傅教着,预备十二岁的时候就接去读新式学校,算来还有两年,他背着小书包跑进来,张口就是一声爹,那句我回来了还没来得及说,就瞧见宁致远,整个人就被那通身的气派摄住了。
阿武,他多像我小时候啊。宁致远端详着欢儿,有些开心地说。
说了也白说,阿武跟他不过流年,哪里如阿三那般了解他到小时候的鸡毛蒜皮。
文世轩叫着欢儿走出来,见到宁致远,也是愣在了原地,十年未见,该长大的长大,该变老的变老,时移境迁。
爹,他是谁呀。欢儿躲在文世轩身后去,怯生生地看着他。
文世轩咳嗽了两声,伸手拍拍欢儿的头。他是你舅舅,来,欢儿叫舅舅。他把欢儿牵到身前,在后头轻轻地推他,让他同宁致远亲近些。
欢儿早就听说过他这个神通广大的舅舅了,见宁致远生出几分熟悉来,啪嗒啪嗒跑过去。
舅舅,你也是来给叔叔和外公上坟的吗?
欢儿眨巴着大眼睛问。
宁致远摸了摸他的头,轻轻地恩了一声,像是用尽了力气。
[6]
致远,若是这世上真有什么一笑泯恩仇便好了,倒叫我平生空落了一件大事。
逸尘老弟,你今日怎么伤春悲秋起来了,我跟你讲啊,人嘛,活就要痛快地活,恨也要痛快地恨,这爱呢,就要到省说出来,人生短不过数十载,何必自寻烦恼呢。
-
那人低头笑了,他生的那样好看,眉宇间说不出的好看,博学广识,身手又好,简直是活脱脱把自己衬成了反面教材,宁致远伸手揽住他的腰,感叹于其人之削瘦,又继续高兴地高谈阔论起来,一点也不觉得他们两个大男人做这姿势有多奇怪。
那人也不推开他,也不靠近他,永远的不近不远,既不生疏,也不显出热络来。
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迈入了春日。
致远……
-
宁致远醒来的时候,别无二致的清晨,床边烧了炭炉子御寒,夜里不觉得,白日里便燥热起来,他起了身,披衣,着鞋去开窗。
一只雀儿正从窗棱上扑腾而过。
魔王岭的空气都是香的,哪怕是香户们落魄了,几世几年积攒下来的熏陶,和如今还留存的人,仍然熏着的檀香的味道,从鼻尖溜过。
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。
-
舅舅,你起来了吗?欢儿敲敲门。
你进来吧。宁致远扬声说。
那还不算半大的男孩端着黄铜的大脸盆进来,给他搁在架子上,献宝地把那洗脸巾递到他的手里。舅舅洗脸。
宁致远伸手触那水,是新打上来的井水,冰棱棱的,最是提神。他泼了些水在脸上,拿洗脸巾细细擦去,又将那盆水把炭炉子灭了,冒了阵烟,还挺大,他都忘了,这是不能用水来灭的,连忙后退,才发觉自己已经忘了许多事情。
欢儿见他狼狈,笑了,一个孩童发自内心的“嘲笑”。
于是他伸手弹了欢儿的脑门子。
[7]
宁昊天的坟在宁家祖坟的最末端,他霸道了一辈子,死的也算是壮烈,让人唏嘘。
他还在的时候,宁致远以为天塌了,也不能伤到他分毫,宁昊天就像是他的不周山一样,所以他肆意妄为,乡里们都怕他,他为此自鸣得意,不知道是为了分走宁昊天对佩珊的注意,还是别的什么。
殊不知他天生没有嗅觉,便几乎打垮了他不周山一样的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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爹,我回来看你了。
宁致远带了一壶酒,端端地站在墓碑前,他的目光从那冰冷的碑上挪开,蹲下身去放置酒杯。爹,我也好久没同你喝过酒了。他拍开封泥,倒满了两杯,一杯洒了,一杯喝了。
风呜呜地吹。
聚一团火,烧了几摞纸钱。
灰烬飞起来,不知道被卷往何处去了。
[8]
安逸尘只有一个衣冠冢,小小的。
当初他自杀的时候,根本来不及挽回,后来他的尸体更是和惠子一起失踪了,宁致远那是几乎发了狂,可是人间蒸发似的,无处可寻。
后来他把安逸尘那身长衫葬了,并一只怀表,还有他折来的红梅与安逸尘临终前托人还给他的平安符一并封了,一抷黄土下去,算是画上了一个句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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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记得这棵树下,他和他有一个很柔软的吻,安逸尘的脸红了,不晓得是羞红的,还是忘记了呼吸,他嗓音沙哑地喊他的名字,眼睛有泪光闪烁,他那时只以为是安逸尘太过于兴奋,就像他一样,若是早一些读懂他目光的意思,或许他们之间不至于走到此种境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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逸尘。宁致远叫他,手抚的却是他刻的墓碑,简简单单,连生卒年都没有,只有一个名字。
你同我讲日本,讲广东,讲香港,还有远洋大轮船和飞机,我都去看了,热闹,新奇,从前没有见过的,也都见了,你说我见了会开心,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,你为什么要骗我呀?我已经不恨你了……逸尘……
宁爷。阿武递了一方手帕给他。
他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。
[9]
逸尘你看,你快来看呀!宁致远兴奋地招手,像一个新的了玩具的小孩。
安逸尘正在打开他的药箱,头也不抬地回道。什么事呀致远。
你过来嘛!宁致远哎呀一声,把安逸尘吓了大跳,赶紧走过来看,却见他很是遗憾地说。刚刚那两条锦鲤在偷偷亲嘴呢,有趣极了,还傻乎乎地冲对方吐泡泡,可惜你一直不来,好戏都收场了。
安逸尘笑骂一声无聊,正欲转身,却被宁致远一把拉住了。
致远,你又怎么了?
宁致远定定地看着他,突然窜起身来,照着他的嘴唇就亲了一下。
蜻蜓点水,触之即逝。
安逸尘惊得后退了好几部,一边拿袖子擦嘴,一边生气地说。致远你做什么!
宁致远见他慌张地转过身去,耳根子通红,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哈哈哈哈哈!逸尘我逗你玩呢,反应这么大。
安逸尘表情严肃地说。不可以再开这样的玩笑了致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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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我没有开玩笑啊……逸尘。宁致远悲哀地想。
我真是个胆小鬼。
[10]
逸尘,等你治好了我的鼻子,你要去哪儿呀。
我啊,我漂泊惯了,可能会去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旅行吧。
那你把我一起带去吧!我也想去看看你说的世界。
致远,你应该留下来继承家业,怎么可以和我一样呢。
那……宁致远挣扎了一下,大义凛然地说。那你还是别治好我了吧!
啊?
[11]
正值壮年的宁致远,三十五岁,早晨梳头,扒拉出几根白头发,他狠狠心全拔掉了。
他换上许久不曾穿过的长衫,天蓝色,实在有些俏皮,因为今天他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。
宁致远让阿武他们在院子里呆着,独身前往。
那处正是当年他母亲为他求取平安符的青云寺,在魔王岭的南山半山腰上,并不远,寺深林静,鸟语溪声,的确是清修的好地方。当年佩珊执意遁入空门,他便将她送到此处,文世轩这些年,没有脸问他佩珊的下落,自然也就无人知晓,除了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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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身素衣的比丘尼执帚扫去罗红。
佩珊……
宁致远定住了身子,他喉头有些干涩。
那比丘尼转头来看他,一双眼睛清棱棱的,无喜也无悲。
阿弥陀佛,贫尼净初见过施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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净初,清净如初,圆静方丈的确给了她一个好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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净初师太,我有一事相问。
宁致远双手合十,也是一拜。
何为解脱。
净初的声音清清淡淡,再也不似当年的咋呼了。
他彼时嫌佩珊不矜持,身为女儿家又不文静,多少有些热讽,如今,却又将失去的拿出来怀念。
解脱,即是放下,放下,方有所得,人生短暂,何苦折磨,佛祖慈悲,普度众生,阿弥陀佛。
谢师太指点迷津。宁致远告辞。
-
净初见他背影,心中一紧,竟落下一滴红尘泪来。
[12]
开春时,宁致远将欢儿带着回了伤害,文世轩的身体日渐衰败下来,药石无医,大夫说他肺上有疾,许是早年染了福寿膏,强戒了却没有调养好的缘故,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的短短数月。
宁致远让他随同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看,却被拒绝了,文世轩赎罪般地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,让他带着欢儿早些去外面的世界,也好早点把它忘记。
年龄越大的人,痛苦来的越发真切。
文世轩当年事真心爱过宁佩珊,只是有些事情,错了就是错了,已经无法回头。
宁致远没有再多坚持什么,叫人收拾了欢儿的行李,便踏上了归程。
欢儿听说要到上海区,高兴的不得了,他第一次坐火车,到处摸摸瞧瞧,好在有阿武看着,不至于走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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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上海,阿三亲自来接他,见到欢儿的时候也是很欢喜,叫了声小少爷,他好像在欢儿的身上看到了宁致远小时候的影子。
回到公馆,宁致远吩咐阿三去安排欢儿上学的事事情,便开始处理这半个月来的大大小小的文件,忙得不可开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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声色犬马,觥筹交错,没有安宁几日,他又一头扎进了宴会里,应张局长六十岁大寿的邀请,他给欢儿置办了一身小西装,穿上去精神得不得了。
一会儿不要叫我舅舅,要叫我爸爸,知道了吗欢儿?宁致远蹲下身子为他扣扣子。
欢儿不解地问,为什么呀,舅舅你并不是我爸爸啊。
宁致远站起身来,拿起欢儿的小手。舅舅要摆脱一个大麻烦,欢儿你愿意帮助舅舅吗。
欢儿一听有这么大一个任务派给他,小男子汉的责任感一下子暴涨。好!欢儿知道了,要叫爸爸。
乖。宁致远捏了捏他的小手。
[13]
曼丽穿着一袭水红色的旗袍,艳丽非凡。
一边同她讲话的贵妇哎呀了一声,拍拍她的手。曼丽啊,宁大老板来了。咦,怎么带这个这么大的孩子。
曼丽见宁致远牵着个小男孩,心里都凉了半截,猜测那可能是宁致远亲戚家的小孩,前些日子不是听说宁老板回老家去了吗。
于是她硬着头皮迎了上去。
宁哥你来了,今天还没有女伴吧。曼丽笑开了花。
欢儿嫌恶地看着她,用不小的声音说,爸爸,我不喜欢她。
爸爸!曼丽大惊失色,几乎忘了仪态。
宁致远柔声说,去吧欢儿,去找别的小朋友玩,阿武,跟着欢儿。
他笑着看欢儿开心地跑去了餐区,才回头漫不经心地说,曼丽小姐,忘了介绍,那是我的儿子——文业欢,从前养在家乡,今年十岁了。
曼丽险些就摔了,儿子都这么大了,还被冠以母姓,足见宁致远是有多爱这个女子,自己是全然的没有戏了。
宁致远轻声说,我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,我没有续弦的打算。
[14]
战争拉开了帷幕,日本人长驱直入,南京政府却秉承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宗旨,借借撤军。
不战而将东三省拱手相送。
宁致远冷笑一声,将报纸扔在了桌上。
他年过不惑,头发没有染过,发鬓已显斑白,是早衰之相。
阿三请了好多医生,都查不出他缺在哪里,只有宁致远知道,这是心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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欢儿长大了,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郎,正式意气风发的年龄,再也不会半夜起来找爹了,也已经习惯称呼他为父亲。
宁致远是大资本家,欢儿又在学校勤奋好学,受到学生们的广泛推崇,已经有了领头羊的势态。
让人半喜半忧。
喜的是他有魄力,宁致远很是赞赏,忧的却是他少年意气……
可宁致远没想到这忧应验的这么快。
游行示威的声势越来越大,国民政府抓了好些领头的学生,里头就有欢儿,好在他和局长私交甚好,欢儿才少受了份刑罚之苦,等他把欢儿亲自从警局里接出来的时候,那警员的语气已经有些许不善,欢儿还惦念着他的同学,宁致远心一横将他打晕了过去,直接打包送上了去美国的轮船。
有阿武跟着,宁致远放心了不少,至少可以防着他想不开的时候跳海。
他目送着车子离开,心里琢磨着那警员话语中的刺,悲哀地发现,他的时代就要过去了。
[15]
宁致远跟随国民政府撤往重庆,飞机上他做了个梦,梦见安逸尘在桃林里冲他笑,然后挥了挥手,转身就跑掉了,越跑越远,他怎么都追不上,只见他一头钻进了一个五子,突然就燃起了滔天大火,将那大门的牌匾都烧的掉落了下来,砸在台阶上。
上头端正地写着——青云寺,三个字。
他惊醒过来,全身冒冷汗,阿三以为他是晕机了,赶紧上来给他顺气。
我想吐……宁致远皱着眉头。
阿三赶紧拿了塑料袋过来接着,宁致远就真的吐了,他几乎要把整个胃部都吐出来。
宁爷……你还好吧?
宁致远虚弱地摆了摆手,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颓然过了。
像一滩烂泥。
-
出事了,梦是真的。
日本人直入江南,当年魔王岭这个给日本香会留下失败印记之地自然不被放过,大火烧了半个月,半面山都秃了,宁府文府,香户祖宅,青云寺……付之一炬。
宁致远听到这消息的时候,一口气顺不上来,竟然跌坐在了地上。
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。
[16]
逆鳞不可触,宁致远这一场大病下来,非但没有委顿之色,反而显得更加戾气深重了。
日本人,毁了他的一切,他绝不能就此舢板干休。
总要叫他们换回来的,一件一件,数落清楚。
-
他几乎倾尽所有,天机算尽,将赌注压在了被国|民|党追的到处跑的共|产|党身上,他就是看中他们的无赖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无赖的力量了。
从前积攒的人脉,被抽丝剥茧,一条条串联起来,像一盏盏逐一点亮的灯。
阿三心里想,宁致远疯了。
他也知道,自己是疯了,可是这乱世,疯了又有什么不好呢。
宁致远就像是一只残忍的豺狼,终于亮出了其晦藏的爪牙。
[17]
一个出色的谋略家,以自己半生基业为赌注,棋差一招就是满盘皆输。
当年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的宁大少爷,他偏偏就赌对了,他冷笑地看完那份日本签署投降书的报纸,突然想去外面转转。
阿三推着他的轮椅出去,满目疮痍的街道,他的左腿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空袭失去了,那是他正在福来居的二楼同人做生意,飞机轰鸣而来时,躲闪不及的炸断了左腿,他为此几乎砸光了身边所有的陈设。
哪有什么比他已经够绝望的时候再飞来横祸这件事更绝望的事情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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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走上街,欢笑着,泪水抑制不住地流淌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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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,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,又有什么好值得欢喜的呢?
他掏出胸口的那块怀表,安逸尘在世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,被他嵌在里面,安逸尘带着浅浅的笑容,年轻得不得了。
阿三,我老了。
宁致远平静地说,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[18]
1956年,北京。
宁致远今年六十六岁了,他在这院子里昏睡着,收音机里是不知名的小调。
建国之后,他拒绝了任何表彰,只偏居一隅。
有人来送信了,唯一的照料他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,叫桂姐,她刚买了菜,到门口时就顺手把信带了进来。
宁先生,您的信。
宁致远眼睛也不睁。谁寄的?
桂姐是识字的,她认了一会儿,不确定地说,是……是一个叫惠子的人寄来的。
宁致远几乎都要挑起来了,如果他的腿允许他这样做的话。
快!快把信拿来!
桂姐被吓了一跳,赶紧将那封烫手山芋递给了他。
宁先生,我先去做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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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封信真的是惠子写给他的。
致远君:
请原谅我带着逸尘君不辞而别,这是一份迟来了半个世纪的道歉,逸尘君已经被我安葬在了东京的樱花林,具体地址如下:……若想相见,请于五月三日抵达东京,我将在码头耐心等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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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致远几乎激动地快要昏厥了过去,等桂姐来叫他吃饭的时候,他正拿着信纸,满面泪痕。
[19]
他坐在船舱里,海上下起了无声细雨。
宁静悠远。
医生建议他不要进行如此长远的海上旅行,他执意如此,等待了四十多年,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。
文业欢陪着他,坐在舱内看书。
他摸着怀表,哽咽地说。
逸尘,我来接你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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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晚饭时间。
他坐在椅子上,眼角缀着泪痕,嘴角噙着笑容。
父亲,用饭了。文业欢小声说。
他没有动静了。
父亲?他轻摇了一下。
啪!
手中的怀表脱了力砸在地上,开了盖。
照片上安逸尘目光温柔。
无声细雨,轻轻打在甲板上。
-
他在这无声细雨中,合了目,再也不醒来了。
他死了。
END.
[后记]
不知道怎么写就成这样了。
无声细雨是为了补对陵越的执念。
[共7421字,完稿于2015/4/4]